我出发回老家了。
出发之前我在脑中过了一遍需要的东西，去火车站之后的步骤，确保万无一失。
为了赶时间，我选择了一趟半夜的绿皮车，在火车上睡一晚，第二天一早便到家。
我印象中绿皮车的卧铺是比较繁琐的，首先你要取票，上车之后会有列车员收走你手上的车票换成一张卡片，在你下车之前他会给你换回车票。我一直没去思考其中原因，只觉得向来如此。
于是我在心中特别叮嘱自己，别忘了，要取票，这很重要。
于是我着急忙慌赶到售票厅，找到机子准备取票，因为离发车时间不多了，我尤为着急。
我对着机子扫描一番，却找不到任何取票按钮。我急忙来回到别的机子查看，均是如此。我跑去找人工，却发现值班的人刚好不在。绝望骤然笼罩着我，我想莫非要去找警察帮忙了吗？
此时一位大叔如救世主般走了进来，我连忙抓住他问道，请问这里怎么取票？
他上下打量我一阵，有不可置信的语气说，都什么时代了，还要取票？身份证就可以啦！身份证有芯片的……
我当然知道身份证有芯片，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时代早就不需要纸质车票了。只是他操着长沙口音的普通话，那种语气里带来的伤害，即便是身为湖南人的我，也难以抵挡。那一刻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，站在他面前一句话说不出，最后只得装作要匆忙赶路的样子囫囵说了句谢谢就跑开了。
进站当然不再检查纸质车票，自然也没有人跑过来收走你的车票。
我终于挤进了绿皮车，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。那是夹杂着香烟泡面的味道，这股味道让我一下子回到多年前刚开始读大学的日子，那时候从学校回家要坐17个小时，硬座，到最后神情恍惚昏昏沉沉，香烟和泡面的味道尤为浓烈。
我当然无法再忍受17小时的硬座了，我非常幸运地买到了一张下铺的卧铺票。正当我放下包准备休息，一位大妈叫住了我。她说，小伙子，这边有一位病人不太方便，想睡下铺，能不能跟你换一下。
我皱着眉说，她座位在哪里。
我皱着眉，是因为我一直自带戒备，尤其独自在外面的时候。我需要展示出一派我不是好欺负的样子来，如果你们只是装病装可怜，我可不是会轻易上当的老好人。
但是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次跟我换座位的请求，即便大多时候我都皱着眉 。
其实要跟我换座位的不是叫我的那位大妈，而是另一名大姐，而她的座位就在隔壁的中铺。我当然答应了，他们一番感谢，并拿起手机要给我转差价，我回绝了。
我可不会因为一点钱就失去我的人情，我想。
他们开始在原本属于我的床铺整理东西，原来那大妈并不是跟大姐一起的。跟大姐一起的是另一位大哥，刚才一直默默在边上帮她收拾东西。收拾好之后他们一起去了洗脸池，我偷偷往那边撇了几眼，那大哥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大姐，我心里突然一阵拧巴。我好希望我刚才的皱眉没有太明显。
我开始自顾自刷手机，他们俩也洗漱完毕了。大哥又来感谢我，又要给我转差价，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呢。
这时候大姐叫了我，我转过头，发现她捧着一把水果和一瓶牛奶，正递给我 。我慌得不知所措，因为我同时看到了她鼻子上用医用胶带贴着的一根细细的管子。我慌忙摆手说不要不要，不知道是因为羞怯还是自责。
大姐一再坚持，我仿佛从她严重看到了一丝哀求，我害怕我要是一直拒绝，她会难过。我不敢再看她，因为我心里似乎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我的亲人。我接过了水果，向她道谢，她也一直向我道谢。
我把水果放进了包里，不敢再回头，径直走去过道，看着窗外的夜景发呆。
以前只觉得医院是令人悲伤的地方，如今觉得绿皮车也不遑多让。我的那层自以为是的保护壳显得虚假可笑，我身上的另一件保护壳也在慢慢崩塌。
这趟绿皮车将带我回到故乡，回到我大多数亲人所在的地方，回到我亲人们慢慢离去的地方。
几天前奶奶不慎摔倒，治疗多日不见好转。
这个噩耗已经伴随着我好几天，但是我带着我的保护壳去分析，去化解，去试图轻松接受。
这趟绿皮车在黑夜里缓缓向家驶去，我不知道我的这层保护壳还能坚持多久。